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琐事如歌

2000-11-0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刘仰东 我有话说

孙犁的小说我以前没有看过。年初到学兄李乔家,进门时他正从卫生间出来,腋下夹着一本《孙犁文集》。他用一种很动心绪的语气对我说:“孙犁的作品,是我每天都要观览的。”喜欢一位作家的文字竟至于这样,如今已不多见了。李乔的言行诱导了我,随后便买来并“观览”了一套孙犁的书——《耕堂劫后十种》。不过,现在想说的,并非孙犁的文字,而是另一个话题了。

孙犁说,他“不大看洛阳纸贵之书,不赴争相参观之地,不信喧嚣一时之论”。他还说:“什么东西,一到奇货可居,万人争购之时,我对它的兴趣就索然了。”这是孙犁的生活信条。听其言而察其行,他也是如此去做的。孙犁成名很早,此后几十年间,时尚的生活潮流就在身边,举步可以赶上,但他似乎总是自觉地躲开它们。孙犁没有休妻(孙犁夫人不识字,孙属典型的“进城干部”),极少出游和交游,不看电视,他在一所大杂院里住了近40年,是院内第一代住户中最后一个离开的,他回绝过不知多少次的出头露面的热闹场面。看上去,他过的是一种自我封闭、相对单调而清冷的日子。这样的生活状态,可想而知,是无趣味可言的。

但是,我们的想象不等于孙犁的感觉;远离时尚,也不意味着无视人生的乐趣。孙犁不是苦行僧,也不是工作狂。说他处世消极,其实是一种误解。孙犁的非常之处,在于他熟谙并运用着另一路享受生活的技巧。孙犁有这样的本事,能从常人感到麻木、淡而无味、视而不见的琐细的生活情节里,体会到诗情画意。棒子面粥过去是北方农家固定的晚餐,孙犁也好喝,几乎长年不断,自云:“冬天坐在暖炕上,两手捧碗,缩脖而啜之……是人生一大享受。”他偶然夜起,见地板上有一黑甲虫,即写道:“优游不去,灯下视之,忽有诗意。”他曾以拟人的手法专题写一个用了30多年的煤火炉,说:“它伴我住过大屋子,也伴我迁往过小屋子,它放暖如故。大屋小暖,小屋大暖。小暖时,我靠它近些;大暖时,我离它远些。……每天下午3点钟,我午睡起来,在它上面烤两片馒头,在炉前慢慢咀嚼着,自得其乐,感谢上天的赐予。”至于装烟筒生火掏炉灰的苦处,孙犁是看不见的。所谓生活意境的极致,也不过如此。孙犁的感情生活一直是恒温的,向无绯闻。但他很懂得站在平行线的一端,欣赏另一端的女人。可爱的女人和女人的可爱点,都逃不过孙犁之眼之笔。陈寅恪曾说:“情之最上者,世无其人,悬空设想,而甘为之死,如《牡丹亭》之杜丽娘是也。”孙犁改造了这个道理。孙犁曾这样形容柳树:“柳树是梦幻的树。它的枝条叶子和飞絮,都是轻浮的,柔软的,缭绕、挑逗着人的情怀。”我小时候,楼前也有一排柳树,记忆中那是供我们爬着玩的,而到了孙犁的笔下,立刻风情无限。清明过后,头年冬贮大白菜上长出的黄色菜花,这是别人的弃物,让孙犁一看,就有了神韵:“它没有香味,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。色彩单调,因此也就没有斑驳。平常得很,就是这种黄色。但普天之下,除去菜花,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。”他还刻意将菜花根部铲平,“放在水盆里,安置在书案上。”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一盆花了,却有着珍贵的观赏价值,因为孙犁这样借花喻事:“人的一生,无疑是一个大题目。有不少人,竭尽全力,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。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,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。菜花也是生命,凡是生命,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。”

社会发展到今天,生活方式的选择应该是多元的。追逐时尚或拒绝时尚,淡泊一点,入世一点,前卫一点,“另类”一点,都无可厚非,是自己的权利。这也体现了历史的进步,国民的进步。而言技巧,就有个高和低的比较了。孙犁在当代作家中,算是有大学问和大智慧的,但他会过小日子、简单的日子,所以能得大自在。孙犁在一些人看来,生活状态不够现代,或云自甘淡泊,但这绝不是曾经沧海之后的淡泊,而是生长在骨子里的东西,不存在彻、悟之类的背景。这是一种难遏的天分。孙犁的生活技巧其实也不玄奥,它不同于把生活哲学化的那一类,用不着运用运筹学和辩证法;也不必具备多少灵性或昂然向上的精神;它又不同于靠纯粹的感官意义上的刺激而构成的享乐。它是一种丰富的内心感念和细腻的眼神的组合;再加上一点闲情,这是前提,孙犁说:“闲情逐渐消失,实际就是生活的逐渐消失。”我们说孙犁高明,就因为他很早就认准了寻找人生乐趣道路的捷径,从而可以化无聊为有趣,化腐朽为神奇,化呆板为生动。许多人挖空心思也难得够着的感觉,于孙犁而言,可以轻意拾起。基希说过:“世界上没有比简单的真实奇异的,没有比我们周围的环境更富于异地风光的,也没有比客观的现象更美丽的事物。”显然,生活的智者们的心是相通的。我很推崇这种简单而充满智慧的活法,然而,我做不到,我想,或谓“孙犁迷”者如李乔先生,也未必能做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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